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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,潛龍待沖天 第267章 你縮?我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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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歸德門城樓上,眺望整個廣州城,黑煙裊裊升空,灰霧迷蒙裹地,不知昨夜到底是什麽光景。

“困守待援?真是自尋死路啊……”

李肆搖頭慨嘆。

昨夜內有韓再興的“商軍”沖擊,學著李肆的兵放排槍,外有安金枝等人的收買,每個游擊一千兩銀子,守南城的廣東左翼鎮標,也就是東莞鎮標三個營的游擊以為李肆的兵已進城,大勢已去,又得了銀子,帶著部下全部跑路。

左翼鎮總兵何騰林並沒有來廣州,這三個游擊所帶的左中右三營也只來了一半,總數還不到一千人。沒全兵而來的原因也很簡單,管源忠信不過他,只讓來一半人幫著守南城。

有韶州鎮的例子,管源忠當然信不過綠營。不僅信不過左翼鎮,連廣州城守協副將常通都信不過。盡管這兩個帶兵官和韶鎮白道隆一樣都是旗人,但他們手下的兵跟李肆的產業來往甚密,根本靠不住。也就是張文煥重新整頓過的提標,還有楊琳在肇慶的督標還能依賴。這兩處人馬接近萬人,如果能在李肆破城前趕到,合他旗兵帶旗人丁壯六七千人,未必不能敗李肆於城下。

管源忠的預測很正確,左翼鎮不僅跑了,城守協也都散了大半,常通帶著二三百號殘兵退守自己的協署,帶著旗兵同守的參領感覺孤兵難支,不得不逃回旗人區,李肆不發一槍一炮就取了太平門。

這跟六十年前清兵攻廣州可不一樣,那時候是再明顯不過的敵我之勢,而此時李肆的勢力在廣州城裏四處開花,特別是商人和南海縣的巡丁。廣州城裏的尋常百姓也沒覺得李肆是仇人,李肆反的是朝廷,又不會拿他們打殺。

可管源忠和旗人就不一樣了,他們吃清廷的鐵桿莊稼飯,那就得只能跟清廷綁在一起。

李肆之前得知軍標攻將軍衙門,特意要尚俊攔住,命他們退守西城南面,這個命令下得很及時,軍標倉促組織,又是深夜,根本不可能攻陷將軍衙門,不早點退走,大批湧來的旗兵就要包了他們餃子,進而向南封上歸德門,再重新控制住太平門。

黎明李肆踏上已屬於他的歸德門,讓俘兵帶去書信。信裏說,老管,念在咱們相識一場,給你和旗人一條活路,只要你們退出廣州城,不為難你們。可管源忠始終沈默,旗兵用馬車磚石堵塞旗人區的街巷,擺出了一副據守城內的架勢。

廣州的城池構造有些獨特,宋有東西中三城,明時打通了三城,擴展了宋城北面和東面,同時新修了南城。但修南城的時候,保留了宋城的南城墻。清順治時自南城東西又修了兩道城墻直到珠江邊,叫雞翼城,嚴格說起來,廣州城由南向北有三層之分。

太平門所通的南城,只是廣州城的商業區,有點類似小日本城下町的意思,可南城面積不大,北城還是主體。

原本管源忠是想連南城都守住,可不僅他手下可信的兵太少,李肆的內應又太厲害。太平門丟了不說,北城西南的歸德門也沒控制住,只好縮回到旗人區。

北城也就是所謂的老城,旗人區就在西北角,整片區域,東南為廣州將軍府,西北為光孝寺,現在管源忠將所有旗人撤到了惠愛西街以北,數萬人擠在從將軍府到光孝寺之間的狹小區域內,想靠高墻街壘拖延時間,這裏不僅有旗兵軍械庫,還有旗倉,要糧米有糧米,要刀槍有刀槍。

管源忠賴著不走,李肆感覺有些棘手。算上新兵,他手下也才七八千人,投身巷戰,跟戰鬥意志還旺的旗兵對戰,就算能勝,損失也會很大。廣州城裏還有不少頑固的滿清官員在組織人手負隅頑抗,西邊的楊琳和東邊的張文煥肯定還要來援,最遲三日內就要到。到時候還沒解決掉旗人,他就要三面受敵,這就該是管源忠困守一隅的依憑。

“旗人以哀兵之態龜縮死守,怕是有些麻煩。”

範晉親往一線觀察敵情,結果讓他皺眉,他的擔心公私都有,李肆理解。

“學不來老美的精確打擊,就用上毛子的城管戰術吧。”

李肆定下了戰略,理解歸理解,戰火一起,死傷難計,範晉聽了李肆的安排,沒有一絲猶豫,跟著賈昊吳崖一同去組織人手。

六榕寺花塔,管小玉自頂層遠望,灰沈沈霧氣遮住南面,李肆的兵該是要從那霧中而來,範晉也會來的吧。回頭看看塔裏的梁柱,管小玉找著合適的位置,吊著能讓別人看清面目的位置,等範晉看到的話,他應該會傷心的,揣著這個希望,似乎死也不可怕了……

塔下傳來馬鷂子的高聲呼喝,“女人也都上!我們不是漢人!李肆要占了廣州城,我們全都得死!一個不剩!要想活,就拼出一條命!”

馬鷂子喊話的語氣,塔上的管小玉都能想像得到他咬牙切齒,兇光直冒的面目。

蓬蓬的槍聲自南面遠處飄來,戰鬥開始了。

旗人區全都是通衢大道,有木柵跟外面的大街相隔,此刻不僅木柵攔街,還堆了拒馬磚瓦甚至卸掉輪子的馬車車廂,構築成很原始的街壘。

一處街壘後,一兩百號旗兵正赤紅著眼,伏低了身子,緊張地透過縫隙觀察著街道對面,他們已經一夜沒合眼,上半夜殺漢人,下半夜搬東西築街壘。殺人的刺激和即將被殺的恐懼混在一起,讓他們極其亢奮,現在敵人出現,更是忘卻了疲累。

佐領桂真還在激勵著部下:“賊軍的火槍雖然厲害,但是人少,而且還只擅長結陣遠戰。韶州一戰裏,湖南小將岳鐘琪就差點借這一點打敗了李肆!”

他對自己這些話也深信不疑,“咱們漢軍旗雖然不比滿旗,可肉搏近戰卻還是強過這些南蠻!何況這裏是街巷,賊軍聚不起槍陣,弓箭可比火槍好用。咱們的女人都上了陣,賊軍還沒有咱們人數多,守個兩三天等到援兵來,該是再輕松不過的事!”

他的部下群聲應合,心裏也都憤恨不止,不是那些該死的漢人內鬼,南城和老城的城門怎麽可能丟!

“來了!”

有人嘶啞著低叫出聲,對面街道陰影裏,一群“藍襖子”湧了出來。

嘩啦啦一陣響動,十多個弓手開弓搭箭,起身急射,剛剛冒個頭,蓬蓬幾聲槍響從左右高處蕩起,好幾人腦袋噗噗炸裂,都是額頭臉面一個槍眼,後腦一個大洞,腦漿帶著眼珠子都噴了出去。

“神槍手!該死的!趴在屋頂上呢!”

眾人被這一陣血腥漿液澆得魂飛魄散,熟悉底細的人尖叫出聲。

“等賊軍沖到近前再動手!”

桂真抹開一臉紅白粘稠之物,想吐卻吐不出來,麻木地下了令。

預想中的如潮人群沒有到來,反而只有幾個咚咚的沈重腳步聲接近,透過街壘縫隙看出去,旗兵們只覺一頭霧水。就見三個端著藤牌的孤單人影走來,一直到他們不到二十步外的地方才停下。

“這是要幹什麽?罵陣麽?”

桂真皺眉,準備招呼自己的鳥槍兵,藤牌能擋住箭,總擋不住鳥槍吧,他這處街壘還有劈山炮,來什麽他都有信心制住。

接著見到的事情超出所有預料,那三個人站定之後,點起了燧鐮,燃著了什麽,跳起的點點火星都能看到,接著這三人側身大跨步,手臂猛然一揚。

沒人註意他們丟出了什麽,註意力都被這三人顯露的身影吸引住了,銀晃晃的鐵甲反射著清冷的晨光,這三人,竟然從頭到腳都套著類似洋人的重甲!

身後當當的脆響將桂真等人的註意力拉回來,一個旗兵還哀叫了一聲,他被什麽東西給砸中了。

“這些家夥是想丟石頭砸人麽……”

那旗兵瞧著腳下一坨黑黢黢的物事,捂著頭嘀咕道。

“石頭……不好!快躲!”

桂真兩眼發直,韶州一戰有不少幸存者逃到了廣州,他聽這些人說起過賊軍的厲害,其中有一項說的是……

細節還沒來得及從記憶裏提取完整,下意識地喊出了一聲,轟轟轟三聲,桂真和這群旗兵所處的空間就被鋼鐵與火藥混合而成的風暴撕碎了。

上百片鑄鐵碎片噴炸而起,這片街壘後的兩百來人,即便沒領到彈片,也被沖擊波震得七葷八素。

“打死那三個人!”

顧不得一地慘嚎的傷兵,桂真嚎叫著,再不管前方屋頂上的神射手,讓部下放箭放槍,那三個人又丟來了一波炸雷,就讓他們這麽丟著,別說兩百人,兩千人都要玩完!

這次眾人都有經驗了,落在身邊的炸雷一腳踢開,然後馬上伏地,總算再沒多少傷亡。而對面那三個鐵甲人遭了一波弓箭火槍洗刷,一個人倒地,另兩個人將他拖了回去。

“總算是打退了吧……”

桂真喘了口濁氣,可看看一地屍體傷員,這可是三個人造成的,不由得悲從苦來,之前的充盈自信,也開始急速下洩。

神槍手又開始發威,旗兵們再被開瓢了幾人,紛紛嚇得緊緊貼在街壘上,不敢動彈半分。

“壓住了,開始吧。”

街壘對面,蔡飛一邊打量著三個擲彈兵身上鐵甲的受損程度,一邊揮手發令,一門十二斤炮從後方街道裏推了出來,隔著四五十步遠,直直對準了前方街壘。

“炮!”

“火炮!”

“將軍炮!?”

街壘後,桂真和部下們眼珠子也像是被神槍手打爆出來一般,高高凸起。

“無恥!卑鄙!”

桂真氣得想要吐血,太欺負人了,把炮拖到城裏來轟人,什麽時候聽說過這種事!?

“弓箭!小炮!打過去!”

桂真急得連聲高喊,可連他自己都不敢亂動彈,其他人更是被神槍手和扔炸雷的嚇住,不敢擡頭亂動一分,只盼著賊軍湧上來肉搏。

“撤!進左右屋子!”

桂真很有決斷,城墻都架不住炮轟,這街壘是甭指望了。

他帶頭,其他人爭後,人群剛剛左右分散,砰聲悶響跟著轟聲巨響幾乎同時入耳,然後天地就顛倒了。

瞧著漫天飛的人影和碎磚木片,蔡飛跟著部下們嘿嘿笑了,總司……不,天王果然是神算,神槍手和擲彈兵壓制,十二斤炮抵近轟擊,什麽街壘能攔得住?

“別動!”

見部下正要朝前沖,蔡飛喝止住了。

“掩護左右,把炮推到那些營房的側面,爭取一炮拆一排!”

蔡飛強調著範晉和張漢皖層層交代下來的戰術。

“今天這一戰,炮兵是主角,咱們步兵的任務就是保護火炮。”

同一時間,在其他幾處街口,翼長哨長們瞧著飛升上天的街壘,也都跟部下們如此交代著。

“他們要龜縮?那就用炮轟,一排排拆屋子!舊城改造工程提前幹了,一舉兩得!”

這就是李肆交代給範晉的城管戰術,先壓制對方步兵,再把炮推到近前狂轟,街壘不說,旗人區大多都是板築夯土墻立起的長長營房,對準側面,一炮就是一排,裏面躲多少死多少。

從花塔遠望,炮聲隆隆,煙塵四起,卻沒聽到多少喊殺聲,管源忠心中一點也不踏實。起碼有二三十門炮在四處此起彼伏轟鳴不停,原本預想的計劃,在如此猛烈的炮聲面前,似乎已經化作了泡影。

“大人!太慘了啊……我們上百號兄弟退在營房裏,想趁著賊軍從街道上沖過時側擊,卻不料……不料側墻一炮打來,徑直貫穿了整座營房,上百人……上百人不是被炮彈當成擊成齏粉,就是被倒塌的屋瓦墻柱壓死!大人啊——!”

馬鷂子領命去前線觀察,卻被退下來的一個佐領拉住,定睛一看,竟然是營中勇將桂真,此刻一臉紅白腥物,兩眼幾乎也翻了白,就語無倫次地喊著,顯然是被嚇破了膽,不由冷氣直抽。

遠處再是轟的一聲,像是一大排房屋塌了,大群旗人正呼天搶地地奔逃過來,馬鷂子一顆心死死沈下。

“召集精兵,退守六榕寺,或許還有機會……”

馬鷂子暗自有了決斷,六榕寺不僅有花塔,附近就是旗倉,聚足了人手,不再受老弱婦孺和膽破的潰兵牽累。

“我們該怎麽辦?馬領催!?”

桂真抱住馬鷂子的腿喊著。

“不想死,就讓別人死!有點膽子的,就該沖出去殺!”

馬鷂子一腳踹開桂真,不屑地吐了口唾沫,徑直轉身而去。

“好……好……我就死在前面,死給你們這些老爺們看!”

桂真恨聲喊著,轉身沖入煙塵中,將那些奔逃的旗人攔住。

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,潛龍待沖天 第268章 不必死的死了,該死的就是不死

“乙未年丁亥月壬午日,鬥宿,李賊破廣州,湯憲說賊未得,身陷賊營。佟藩史臯坐困署衙。將軍猶自據隅死守,城內炮聲震天,滿城紳民恍若看客,袖手嬉笑,實乃我華夏三千年未見之怪事!人心淪喪,竟至於斯!”

廣州老城南面馬鞍街的一處酒樓裏,一個年輕人在飯桌上奮筆疾書,酒樓對面就是按察使司衙門,一幫灰藍制服,頭頂鐵盔的兵丁,帶著數百巡丁堵在衙門外,既不殺進去,也不放人出來,像是幫按察使站崗一般,就這景象已是怪異無比。

酒樓裏人聲鼎沸,就只對著衙門外那景象指指點點,像是下酒菜一般地談論著,那身著儒衫的年輕人被這笑聲激得渾身發抖,幹脆揮手丟了毛筆,放聲大喊。

“我李方膺乃佛岡同知李玉鋐之子!且來拿我!賊人呢!?且來拿我!”

酒樓裏眾人呆了片刻,紛紛笑開,看這書生如看傻子一般。

“反賊燒殺擄掠,爾等受朝廷所養,沐仁厚皇恩,竟然還高座於此,據案大嚼,有何顏面為人!?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!”

書生雙目噴火,一番話將酒樓裏所有人都掃了進去。

“正是朝廷蒙難之時,有可願隨李某殺賊報國的麽!?”

沒人沖上來撲住他,甚至都沒人反駁他,李方膺覺得自己一腔磅礴正氣壓住了眾人,心口熱血更是沸騰,舉臂高呼起來。

“發羊癲……”

“街上抽去!”

“讀書人都這德行,自己不去,非要唆弄別人去。”

得來的卻是一片冷嘲熱諷,李方膺只覺一臉血全灌到了嗓子眼裏。

終於有人來了,是店小二,明裏客氣地請他換桌,暗裏卻是在趕人。李方膺還想跟這店小二理論,卻被對方一臉燦爛笑意堵住,只得憤憤揮袖,飯都再顧不得吃。

正要出門,卻被一個中年人叫住,他也只是一人,邀李方膺並桌。

“這廣州城裏,像你我這樣心懷忠義之人還能有幾個?其他人竟然都成了無君無父的禽獸!”

李方膺當這人是自己同志,落座還罵個不停。

“李小兄,我只是見你氣血難平,又不吃飯,會傷了身體而已。至於什麽忠義,什麽朝廷,大家都只是蕓蕓草民,換個朝廷也沒什麽相幹。”

那中年人搖頭嘆著,李方膺咬牙拍桌子。

“怎麽沒相幹!朝廷重比天地!怎麽敢說這等悖逆之言!?”

中年人也笑了,一句話如當頭悶棍,敲得李方膺發了暈。

“李小兄,這朝廷,也不過才換了六七十年而已嘛,怎麽就叫重比天地?”

他眼神迷離,像是很惋惜。

“可惜了,我葉天士剛踏上醫道坦途,若不是親族還在江南,廣東前路又不知吉兇,還真想繼續留在這裏。”

接著他問李方膺:“令尊在佛岡為官,你為何不回佛岡,還留在廣州城?”

李方膺清醒了一些,雖然已將這葉天士當作賊人一夥,但問到父親,還是不得不回話,他當然想走,可李肆大軍入城,他走得了嗎?

葉天士哈哈一笑:“想走就走,李天王可沒封城,這廣州……除了換換朝廷和官老爺,其他再沒什麽變化,只要你沒跟兵丁動刀槍,絕沒人為難你,像你這樣的讀書人,這兩日可逃了成百上千。”

然後他多提醒了一句:“就是小心道上逃散的旗人和官兵,他們反倒要索人錢財,取人性命……餵……”

李方膺聽到可以自由來往,已經拔腿走了。

看著他的背影,葉天士搖頭低笑:“讀書人……”

廣州將軍衙門外,聽到尚俊報告說大批官宦士子奪路而逃,李肆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,由他們去,沒他們窩在廣州城更好。

“督標已離了肇慶,正朝廣州急行,咱們來得及嗎?”

尚俊很是擔憂,這也是範晉吳崖等人的擔憂,用步兵伴隨火炮毀屋開道,雖然穩妥,自己傷亡很小,但進度卻很慢。整整一天,不過清理掉了旗人區西面和北面兩片,俘了數千婦孺,殺傷不知多少,不少旗人縮到了將軍府和六榕寺一帶。

“聽說管源忠率精銳據守在六榕寺,如果破開一條通道,直插六榕寺,拿了管源忠,其他旗人就該俯首就縛了。”

範晉的提議公私兼顧,李肆卻搖頭,昨天的戰事看出來了,旗人只當自己必死,戰意堅決,沒多少丁壯投降,甚至夜裏還發起過多次反沖擊。幸虧各路“突擊群”配屬合理,一門炮跟著至少兩哨兵,外加若幹軍標巡丁支援,人手足夠。另外還有穿重甲的擲彈兵和由神臂炮改來的神臂銃加強火力,這些反擊都沒能阻擋住拆遷工程。

“穩就是正道,冒險速決,是拿我們的短處跟旗人的長處拼。至於時間,量變產生質變,沒註意到,昨夜打退了他們的反擊後,今天抓到的俘虜越來越多了?”

李肆話裏某些奇奇怪怪的用語被眾人忽略,但意思卻都明白了,只要穩,會越來越快。

巷戰很兇險,李肆前世再熟悉不過,可這畢竟不是那個時代的巷戰,當西面和北面的街巷被清理幹凈後,有屋毀人亡的例子在,旗人的戰鬥意志急速潰滅。到了中午,形勢印證了李肆“量變產生質變”的結論,往往是一門炮推到一處街巷後,旗人們就成群結隊地降了,即便覺得免不了一死,但抵抗是馬上死,投降是晚點死,而且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,這一絲希望擊碎了他們的抵抗之心。

六榕寺的花塔成了旗人抵抗地的中心,四五千旗兵和旗人丁壯還聚在六榕寺,這幫人是怎麽也不降的,而且在他們看來,只要再守上一兩天,援兵就能趕到。

“天王若能明言,不殺下五旗的旗人,六榕寺西面就能對天王敞開。”

被俘的旗人佐領桂真提了建議,眾人都不太清楚廣州城裏旗人的情況,聽到這話,都覺奇怪。

“旗人之所以還奮戰不止,是看到了天王的檄文,怕天王將他們旗人一體而視,報六十年前屠盡廣州的深仇大恨。”

桂真諂媚地笑著,這一番話語義覆雜,需要腦子轉幾個彎才能明白。

李肆的建國檄文還沒出爐,但先出了張《告廣州官民書》,明確表示,廣州乃華夏之廣州,非滿清之廣州,只要不與“漢家天兵”為敵,勿論官民,都不為難,各安其業,各守其職,昔日清廷官兵也自有妥善安排。唯一的敵人,就是廣州城裏的旗人。他們竊占城居,祖輩兩手血腥,曾洗廣州為空巷血城,這個仇一定要討回。

現在桂真這話,是點出了廣州旗人內部也有差別。

“我們下五旗是二十二年才來,上三旗是平南王舊部,當年廣州空城,可全是他們幹的,跟我們下五旗可無關。”

桂真的解說讓眾人恍然,李肆也記了起來,沒錯,廣州漢軍旗的上三旗,全是尚可喜舊部改錄,康熙二十年編成,有一千多兵出頭,二十二年又從北邊漢軍旗的下五旗調來一千多人,湊成三千。

要報廣州屠城之仇,還真得找上三旗的旗人,只是……

“你們漢軍旗人,跟著滿洲人竊占華夏,屠我華夏子民億萬,都是一丘之貉,根本沒有區別!”

範晉恨恨地說著。

“華夏……是以後的事,現在只是廣州。”

李肆沒有猶豫,接受了桂真的建議。

“天王,真要放過旗人!?”

範晉和部下們都不滿,李肆微笑搖頭。

“死……再簡單不過,華夏百年深仇,豈是他們一死可以償盡的?”

瞧著他那篤定笑容,範晉等人都松了口氣,接著又打了個寒戰,李肆代天裁決,那麽等待這些旗人的將會是何等淒慘的遭遇呢?不敢想象……

有了“旗奸”的配合,六榕寺西面不多久就破開一道大缺口,司衛們拖著炮湧入六榕寺,數千精壯守得如鐵桶般的防線如洪流潰堤般垮塌。當花塔被層層圍住的時候,日頭才微微偏西。

“投降吧!一炮打來,你們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!”

花塔下,大嗓門的司衛朝還聚在塔下的上千旗兵喊著。

“寧可炮下死!也不會讓你們這些漢狗來割頭!”

一個喊聲響起,不僅讓有些倉皇的旗兵穩住了心神,也讓後面的範晉心口猛然大跳,往日那血海深仇的恨意如巖漿般噴發而出。

馬鷂子,範晉之所以家破人亡,還丟了一只眼,雖說源起管源忠,動手者也另有其人,但居間定計的主謀就是他。

賈昊和吳崖眼睛也紅了,年前青浦一戰,就是這馬鷂子指揮清兵進擊,讓他們損了不少部下,包括朗松亮鄭宏遠這樣的得力部下。

“在二層!”

趙漢湘摩拳擦掌,親自動手,指揮三門炮瞄準了花塔二層。旗兵們都縮在障礙物後,就連二樓喊話的馬鷂子也不敢露面,生怕被神槍手爆了腦袋,可躲得了槍,能躲得了炮?

咚咚咚三聲幾乎並作一聲,不到百步的距離,花塔二層被三發炮彈同時轟中,磚瓦噴飛,殘肢四濺,花塔底部,像是綻開了一朵混雜著猩紅血點的煙塵之花。

左腿下齊膝而斷的馬鷂子朝天噴飛,只覺自己已經升仙,恍惚中,管源忠從頂層探出頭來,馬鷂子伸出手臂,想讓主子撈住自己,得來的卻是冷冷一瞥。

日頭帶著人影急速遠離,馬鷂子自半空墜落,噗地一聲砸在亂石之間,骨裂肉綻,卻還沒有死,疼痛如油鍋一般煎熬著他的意識,厚重行靴自身邊踏過,他都聽得清清楚楚,看得明明白白。

“幫幫我……讓我死……”

他想喊出聲,卻連嘴皮都沒掀動,一只烏鴉撲啦啦落在他臉上,鳥嘴一下,半邊視野頓時熄滅。

“馬鷂子人呢?找到沒?”

不知道過了多久,範晉踏過這具不成人形的屍體,還在問著部下。他並沒註意到,這個人被鳥啄掉一顆眼珠的人還沒死,更沒認出這就是馬鷂子。

“別管馬鷂子了,你上去吧。”

李肆的聲音又響起,這輪炮響,將其他旗兵的意志徹底轟碎,紛紛棄械投降,從他們嘴裏知道了管源忠帶著家眷縮在花塔最頂層。

“我上去……做什麽?”

範晉艱辛地裝傻,他不想面對那樣的場景。

“那我就直接讓擲彈兵丟幾顆開花彈,一了百了。”

李肆故意這麽說著,範晉一下就跳了起來。

“九秀的姐姐可也在上面呢!你真忍心……”

所以這老管,真讓人煩,李肆嘆氣,大略算起來,他跟管源忠還是連襟。

“老爺,你動手吧……”

可李肆沒想到,安九秀的姐姐,這會正跟著管源忠其他妻妾,一起跪在地上,任管源忠的腰刀在脖頸上比劃。

“我……我動不了手……”

管源忠比劃了半天,卻始終不忍下手,心中還在悲嘆,管家從龍日久,家族開支散葉滿天下,他不死,家族就得受害,可不僅他不想死,也不想讓家中兒女妻妾死。

罷了,只是我死就好!

管源忠閉眼咬牙,腰刀就朝自己脖子上抹去,卻被妻妾和女兒一同拉住。

“爹……要死,就帶著咱們一起死吧……”

管小玉淚眼滂沱地喊著。

這麽一折騰,噔噔腳步聲已經逼近到樓下,剎那間,管源忠腦海裏閃過無數畫面,最終定格在自己哥哥管效忠的音容笑貌上。

管效忠當年在南京下與鄭家軍血戰,守住了南京,享得了“擎天一柱”的美名,也成就了今日的管家,自己是怎麽也不能活著了,至於兒女妻妾……以李肆的為人,再看在安家姐妹的分上,他應該不會為難她們。

“小玉,女人徇夫,可比徇父來得光鮮……”

管源忠嘀咕了這麽一句,猛然推開管小玉,身形一躍,直接沖出了窗戶。

管小玉驚駭得全身都僵住,悲呼聲裏,幾個妻妾也跟著跳了下去。

“安四秀!”

兵丁沖了上來,正見一堆女人在跳窗,趕緊喊了出聲,一個正沖到窗前的年輕女子呆了一下,然後就被兵丁拖開。

“爹爹!”

管小玉這才清醒過來,一邊喚著,一邊也沖向窗戶,剛剛躍起,腰肢就被一只手臂環住,將她硬生生拖了回去。

“你不準死!”

熟悉的聲音響起,是範晉,管小玉只覺心肺都已經裂成無數碎片,朝著範晉拳打腳踢。

“是你害死了我爹!還我爹命來!”

範晉起先還抱著頭由她踢打,可聽到她的呼喊,使勁揪住了她。

“我的爹娘,我的妹妹,也是你爹害死的!你也還來!”

兵丁們悄然退下,塔頂上,只剩下一對相擁而泣的男女。

花塔下,兩具屍體纏在一處,將上面的管源忠拖開,下面那具“屍體”的獨眼裏,眼珠子還在微微轉動,喉頭還噗噗微微作聲,可誰都沒註意到。

“還是死了麽……”

李肆搖頭,管源忠也能如此“節烈”,讓他確實有些意外,就連正牌滿人佟法海都是活生生在布政使司衙門被抓的呢,廣州知府馬爾泰更是幹脆利落地逃掉了。反而是不少漢人屬官自殺,按察使史貽直更是懸梁自盡了。遺憾的是那書生不懂怎麽打結,弄了個死結,半天沒死,還是被活捉了。

死的死,抓的抓,城裏的滿清官員被一掃而空,這廣州城,已經徹底屬於他李肆所有。

“該死的還茍活著,不必死的卻死了,這就是滿清的忠義,呵呵……”

李肆這麽感嘆著。

入夜,花塔下,還有如幽魂般低低的嘆息聲,馬鷂子的獨眼看著繁星點點的夜幕,那口氣卻依舊沒能咽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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